寂寞,是一种高尚的心境。 寂寞的核心,是敏锐的自我感。 自我的创造,从那涌动的欲望到已达到的实践,都被良知所烛照,深知其黄金般的价值,但却被外界所忽视,所误解,甚至不能招来认真的注视与对抗,从而又对自我的创造产生更苛酷的要求,蕴育着更饱含冲击力的突进,这便是深深的寂寞。 寂寞的价值 刘心武 一位朋友对我说,他就从来不曾寂寞过。 我为他惋惜。 他坐不住。一天到晚扎到人堆里去。他聊。他笑。客厅──餐厅──舞厅,他在“三厅”中享受着热闹与快乐。 人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所喜爱的生活方式。我绝不是认为他有什么不对,更无权去干涉他的个人生活。 我惋惜,是因为他本来很有写作才能,然而他的才能没有一个自我开掘的契机。他在客厅中的高谈阔论。时有睿智的闪光,对聆听者或许颇有一时的启迪,然而唾珠咳玉,随风而散,他始终不能独自静坐下来,将那些思想的火花汇聚为熊熊大火,录到稿纸上;他在餐厅中的幽默,也往往近乎“黑色”,但我只在他酒友的作品中,发现过明明是出自他口的妙语;他在舞厅中的旋转与律动常常令旁人吃惊,因为散发着浓郁的“可读性”,然而由于他终于坐下来写作时缺乏一种必要的心态,那填进格子里的文字却十分平庸。 他所缺乏的心态,便是寂寞感。 我这里所说的寂寞感,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孤独感,比如离群索居,事业上的挫折,亲友的离散,等等。当然更不是指麻木或混沌。 我所说的寂寞,即使在热闹场中,在事业上已有所成就的情况下,也会产生。而且,我甚至认为,是不是能保持足够浓度的寂寞感,是一个创造者创造活力是否仍在积蓄的标志。 寂寞,是一种高尚的心境。 寂寞的核心,是敏锐的自我感。 自我的创造,从那涌动的欲望到已达到的实践,都被良知所烛照,深知其黄金般的价值,但却被外界所忽视,所误解,甚至不能招来认真的注视与对抗,从而又对自我的创造产生更苛酷的要求,蕴育着更饱含冲击力的突进,这便是深深的寂寞。 人需要外界的热闹,甚至“喧哗与骚动”。但人的内心却不可没有寂寞的时候。当寂寞感升腾起来时,也就意味着你同他人,同群体的区别,也就是你的个性,你的独特价值,你的独创意识,开始凸现出来了。这时候最适宜铺开稿纸写作。当你感到你写下的每一行都可能遭到误解、漠视时,你或许就有取得成功的可能。 当然,人也不能完全陷落于寂寞之中。人是社会动物。这世界原不是为你一个人而存在的,你需与他人共处,并且你必属于一个社会群体,至少,你属于一个民族,一个人种。因此,人不可心中只有自己,不可寂寞到脱离社会,脱离群体的地步。寂寞应是与热闹相对而言。个人应当有时与他人,与集体心弦共振,特别是在涉及他人尊严、集体利益的事情上,这都是不消细说的。但我在这里所强调的,却是人需要有一定的尖细痛楚的个人意识,需要有健康的寂寞感。 健康的寂寞感?难道有不健康的寂寞感吗?有的。仇视人类的心境,毁灭真、善、美的恶念,深藏于心,冷然盘算,便都是我所排斥的寂寞感。健康的寂寞感,应是欲有益于人类,有益于社会,有益于他人,并且也有益于自己,但不被理解的那样一种大苦闷。寂寞的健康与不健康,最终的区别就在于是造就还是毁灭自己与他人的良知。 这就又要说到良知。我所谓的良知,并非《孟子》中所说的:“人之所不学而能者,兼良能也。所不虑而知者,良知也。”也并非明代王守仁所倡导的”致良知”的那个“良知”。他们都是把封建伦理道德的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一类观念视作良知。而我所谈的良知,指的是自人类从“兽”迈进”人”的门槛以后,在艰苦的文明积累过程中,世世代代传递到如今,并不断渗透进”当代意识”,在每一个还称得上是“人”的心中所沉淀下来的那样一种文明的成果。当然,每一个人的良知水平是不相同的,有时竟相差很远。有的人良知旺茂充沛,有的人却近乎良知泯灭。 在艰难的客观环境中,能坚守自己的良知,便会为寂寞所煎熬。记得“文革”初期,我在一所中学任教,我的理智,是全然被“文革”的“道理”俘虏了。我的大部分热情,也拼命地向“红卫兵”和“群众运动”靠拢,我是绝对不想也不敢对抗“文革”的。然而,当一天下午,一群“红卫兵”把一位据说是资本家的人拖到操场,围着痛打,以至将他打死的时候,我坐在宿舍里,目睹着窗外的“红色恐怖”,听到那撕裂人心的惨叫,我感觉有一种比“文革”的“伟大道理”和比“红卫兵”的“可贵精神”更坚实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。我咬着嘴唇,只是默默地重复着这样的思绪: 即便他是资本家,他剥削有罪…… 即便他作恶多端,理应惩罚…… 但他是一个人, 不要这样打他,不要这样…… 不能这样子把人往死里打…… 可以一个枪子儿毙了他, 但不能这样活活地把他打死…… 人不能这样对待人…… 即使是好人对待坏人…… 如果这样做是合理时,那么,这个世界就太黑暗!…… 无论如何,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…… 我牢牢地捕捉住这一思绪,并且将它稳稳地定在了我的灵魂中。我不是一个政治上的清醒者,我直到那以后依然认真地学习“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”,我也不是一个运动中的干净人,我也卷入过两派斗争,写过大字报,在批判会上发过言,但我却永远不允许自己迈过那无形的一条界限;人不能置人于死地,更不能那样折磨人,污辱人,残害人…… 我以为,使我能够终于从“文革”中超越出来,使我能比较早地便写出”伤痕文学”的,实际上便是这种牢牢稳稳根植在我灵魂中的东西,这便是我现在称为良知的东西。后来,我感到条件已经成熟,我便写出了使这种思绪和情感一泻无余的中篇小说《如意》。 在“文革”中,我的良知感,是不能对别人说的,即使亲朋好友,我也是欲说还休。我深深地寂寞。但这种寂寞是可贵的。它的释放构成了我比较象样的作品。 我不是“文艺心理学”或“创作心理学”的研究者,我实在并不能说清寂寞感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微妙关系。但我确有感受,有领悟。我曾写过一首题为《寂寞》的小诗: 默默成粒 任风吹过 看云儿时聚时离 拾穗人的筐里 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麦芒儿互比长短粗细 落进犁开的黑土地 在视线不到的地方 既痛苦又欢乐──绽开自己 这是我真实心境的写照,在有些人看来,我似乎已经功成名就,想必是天天沉浸在快乐与热闹之中。其实我心头时时充溢着危机感。我真怕失去精细敏锐的自我感觉,失去宝贵的寂寞感。当我又陷于越来越浓冽的寂寞感时,我便知道,我的良知又坚挺并增长了,我对作为一个人的认识和追求又深入了,我对人的尊严、人的价值的体味可是更丰富了,我又一次得以从虚荣和时髦的浪潮中解脱出来,又一次得以从别人的影响和诱惑下摆脱出来,我有了又一次经受失败和“露怯”的勇气,又一次能够捕捉住那些只属于我个人的感受和见解,也就是又一次有了独创的可能,于是我便会赶快铺开稿纸,写下即便永世不被人理解并遭受漠视,却无愧于署上我个人名字的作品。 (选自“语文天地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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