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生永远是老师的一个过客,而老师却是学生的永远。 教育的恐怖 真遗憾,我的成长不能为中国教育提供正面范例了。我不是早慧的孩子,感谢父母给了我无忧的童年。尽管饭都吃不饱,但我是快乐的。看到今天孩子沉重的书包,真为他们累。 我容易走极端。欣赏我了,就是天才。冷落我了,就成烂铁了。我的经历似乎在反复验证这件事,从小学到高中,我始终不能挣脱这个怪圈,一次又一次地验证老师的预言。 我是一个贪玩的孩子,整天捞鱼摸虾,没个正经。就是帮父母做家务,也是在游戏中完成的。成绩不好也没人在意,父母好象也没有要求过,只要不逃学就好。教室是没收的房子,一个富农家的。做了几年牛房,又开过几年机房,地上除了牛骚味,还有一股柴油味。油浸过的地面终年潮乎乎的,好象从来没有干过。不过,这样正好便于挖洞,打小球方便极了。 那时的课本,无论语文算术,第一页都是毛主席语录。又粗又黑,不管你爱不爱看,先把你目光给夺了。对主席的敬畏是深入骨髓的,小朋友在一起游戏,语文书是绝对不能叠四角的。不用别人指出,自己就觉得罪过了。五千年了,没有什么神真正主宰过中国,但对权力的崇拜却从没有间断。 农村孩子读书之少,是无法想象的。说个事吧,我有个堂哥,初中毕业了,也没看过一本课外书。连“公主”是男是女都不知道,硬和人争,非要说“公主”是男的。原因很简单,公鸡公猪公狗都是男性,想当然,“公”主肯定是男的了。 除了课本读的书极少,我也没见过谁家有书。除了《毛泽东选集》,文学作品大多被视作毒草的。父亲有时会觅回一两本书,象《金陵春梦》,这是揭露蒋介石反动本质的,不在封杀之列。那时纸张紧缺,甚至连上厕所的纸头都没有。夏天掐几片麻叶,冬天薅一把枯草。有的孩子大便了,没纸揩,就骑在刚刚犁过的泥块上,来回蹭两下。 小画书是看过几本,都是旧的。传来传去的老有掉页,关键时候就没有下文了。印象最深的是《格林童话》,那是表弟的宝贝,任何人不准动的。那是一个午后,大家都睡觉了,没人玩了我又睡不着,便到处乱翻。这确实是本好书,从来没有哪本书让我如此陶醉过,象是一束强烈的阳光,突然照亮我的胸膛。我浑身颤抖着,脑子极度亢奋,昏昏洋洋的,又好似特别清醒。担心表弟会突然抢走,所以迫不及待想看完。 三年级时,我刚上了几天课,老师让退级。有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的,我搬起小板凳就走,一点不觉得难为情。反正都认得,到哪里都有的玩。今天看来这是个极其恶毒的惩罚方式,实际上,它是把孩子的自尊踩在脚下反复揉搓了。我所以不觉得,实在是因为太小,还没有把它当成是惩罚方式。期中考试,我成了班上的第一名。这使我第一次有了荣誉感,我仿佛突然间就长大了,也感到老师的目光是多么不同。 有位叫丁滔的老师,教我们作文。那会儿作文简单,老师都作详细的讲解。第一段应该写什么,第二段应该写什么,结尾应该写什么。无非是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事件等所谓的几要素。第二次作文课,丁老师几乎是用激赏的语气宣读了我的文章。还分析哪一段写得好,如何好。开始我还莫名其妙,觉得没做过什么,只不过听讲时注意力集中罢了。接着脸便红了,热血直往头上涌,一刹那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和骄傲。从那时起,我开始喜欢作文了,准确地说,我是喜欢教作文的老师,喜欢他表扬我的目光。 接踵而来的,我当了班长,少先队队长,还领着全校的孩子做操。每当我羞怯地走到台前,我是多么自豪啊!在这个“官”本位的社会,“官”作为奖励机制,已经遍布社会的每一个细胞。无论是哪一行只要你做得出色了,总有个相应的位置为你留好了。每天老师一进门,我一嗓子起立,几十个孩子便齐刷刷地跳了起来。然后便“老师好”、“同学们好”地交换一回。再叫一声坐下,孩子便七零八散地矮了下去。 课余时间,我还有一项类似中央情报局的工作。即哪个同学欺负哪个同学了,哪个同学自习课乱讲话了,我都屁颠屁颠向老师汇报,乐此不倦。现在看来,学校生活实在是社会的预演。有许多人怀念学生时光,认为那是人生最纯情的年华。实际并非这样,只不过那时利益冲突相对少些,所以人际关系也就不那么激烈了,当然更不会你死我活了。不管怎样,这都不妨碍人们的怀念,毕竟那还是一块相对的净土。 今天的孩子,从小就要当企业家、明星什么的。我小时候没听过这些名词,也不知道代表什么。那个时代的理想似乎和时代的谎言一样虚幻,对我没有什么激励,太抽象了,我只能感受一点具体的东西。后来丁老师不教我们了,但还关注着我,我也仍是最优秀的孩子。看到老师对别的孩子凶,我是幸灾乐祸的,我从来没有设身处地替他们想过。 有过这样一则报道,有八九个孩子因为调皮,老师便恶毒地咒骂他们不要脸,并责令他们用小刀刮自己的脸,说要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。谁养的孩子不疼?当孩子血淋淋的回了家,父母自然要问的,可孩子那敢说呢!以为在学校惹事了,父母又是一番威吓,这样有孩子便交待了。当记者就这件事采访那个学校的老师,他们都认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好象是记者大惊小怪了。也难怪,在学校这是常事呢。 按理说学校应该是孩子的天堂的,但只要有一个恶鬼般的老师,学校就成地狱了。不幸的是,每天都有无数的孩子,噩梦一样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中。如果说父母的厉吼还有爱,那么老师的鞭打恐怕就只有暴力了。 初中时,我考上了所谓的“尖子班”。“尖子班”的条件是全校最好的,新课桌,新板凳。普通班则是破桌旧椅,连电棒也少了几根。晚自习全校都暗暗的,只有我们班亮堂堂的。出来进去,我们都挺胸凸肚的,好象这个学校是为我们开的。 第一堂外语课,就击碎了我的优越感。那是个右派老师,据说他亲戚都在香港。那时香港是个可怕的地方,外语教学也不象今天这么重要。老师念“字母表”三个汉字时,我跟着念了。老师大为光火,把我从坐位上,一把拎了出去,连推带搡揪到黑板前,用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我的脑门。同学们轰地笑了起来,又给他一嗓子吼了下去。第一堂外语课,我竟站了整整四十分钟。从此我不但对外语老师极为恐惧,对外语也深恶痛绝。 后来在一篇作文中,我再一次出尽了洋相。说操场象草原,冬瓜象篮球。语文老师一边高声诵读,一边嘻皮笑脸地批判,同学们也跟着哄笑,羞得我直往裤裆钻。说真的,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篮球呢,更没见过草原,只不过想让文章生动一些,写上几个比喻句。老师的嘲骂摧毁了我最后一点自信,从此以后,被训是家常便饭了,我也越来越无动于衷,渐渐地讨厌学习了。 多年以后,儿子造句,形容红艳艳的苹果象猴子的屁股。我没有笑他,并肯定他抓住了事物的特征。但又指出用肮脏的屁股形容红苹果,是不是会给人不卫生的感觉?儿子想了想,就把红苹果和笑脸联系在一起了。 书读腻了,课本也能忘在家里。学校离家有六七里路,本来和同学合看一下也无不可。为体现权威,老师竟让我回家去拿。我是不敢不回去的,等我赶回来了,自然也下课了。至于外语背不出来,迎风站半天,更是常有的事了。 惩罚学生,老师是殚精竭虑的。天不冷不让你迎风头上,太阳不毒不让你晒太阳。有个同学身子弱,烈日下烤了二个钟头,等同学发现了,他已经昏过去多时了。问起孩子,都有被打经历。从入学第一天,恐惧的便不再是父母而是老师。当老师把暴力带入校园后,变得更加肆无忌惮。 初二下半年换了班主任,是个女老师,姓沈,很矮,但学问非常好,待学生也很和气。她教数学,因为喜欢她,我对数学便有了兴趣。数学成绩上去了,对其它科目也有热情了。期末时,我已经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孩子了,也顺利考上了高中。 有位教育专家,把孩子分成两组。一组告诉他们:“你们都是天才,给你们配备的也是最好的老师”;另一组什么也不说。一个学期过去了,分别出现了。被告知是天才的,无论是成绩,还是智力发育,都明显优于另外一组。这就是所谓的“赏识教育”。其实,老师和同学的分配都是随机的,结果却有如此巨大的差别。很多人提到这个故事都兴奋非常,认为这是赏识教育的最佳范例,可我却对所谓的“赏识教育”不寒而栗。 千百年来,人们一直习惯以国度、种族、血统、阶层、群落来划分好坏贵贱,孩子出生后便被贴上什么料的标签。如果一个孩子想要成为什么,首先要打破许许多多恶毒的诅咒。也许我们的教育缺乏的不是赏识,而是爱心。阳光,是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的。无论他智力如何,哪怕是个弱智孩子。 教育更不是要造就多少天才,而是要教会孩子如何去爱,爱自己,爱家人、爱他人,爱社会。教育不是工具,而是打开心智的钥匙。不要把学习仅仅定义为学习课本,更重要的是学习生活,学习社会,一辈子自觉地学习。在信息膨胀的今天,绝对地划分学习阶段和工作阶段更是错误的。 高中时代不幸又成为一个噩梦的开始。我没有离开过父母,所以特别想家,又得了疥疮,成绩便不如人意。一来二去,老师便没了颜色。班主任是数学老师,南京人,咬文嚼字的,却错别字连天。我有点小聪明,听出来就要纠正。老师认为让他难看了,便给小鞋穿,动不动揪我到黑板前,有时干脆撵到门外,不让听课。我已经是一米七几的大人了,老师这样呼来喝去的,一点也没有考虑到我的自尊。 复读时,我又一次成为最优秀的学生。这时已经没有什么自豪了,更多的是屈辱。总忘不了自己身份,惭愧象蛇一样吞噬我的自尊。我突然理解了那些退级孩子为什么痛哭了,我常常梦见自己又被退到小学,还是那些泥桌子矮凳子,但高大的身躯再也坐不直了,也没有勇气直视老师目光了。 家境的艰难,使我每一次回家都成了“逼债”。见我回去,父母高兴是高兴。一到晚上便要出去东挪西借,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考上大学,让父母脸上有光。终于,我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压力,退学了。父母松了口气的同时,也彻底绝望了,我也放弃了一生中一次重要的赖以脱离土地的机会。 学生时代已经很遥远了,回忆那段时光,我已分不出甜蜜和苦涩。学生永远是老师的一个过客,而老师却是学生的永远。 (推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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