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卖玉米的农民的一生。这也许是许多中国农民的一生。他们的生存方式是劳作,他们活着的目的也是劳作。他们用劳作给一生做鉴定盖印章。他们的一生快乐多于苦恼。因为他的头脑里不可能塞进去权力、美色、车子、房子等欲望。他们活得很简单,像山一样简单、一样美。我觉得,作为城里人,千万不能用怜悯的目光去看待山里的农民。我们应该可怜自己才对。 卖玉米的农民 冯积岐 四月是一年中最醇的好酒,多喝几口也醉不了。披着四月里温顺的阳光,我再一次进了山。 这里算不上一个村子,因为只有三户人家。土崖下的院落并不宽畅,留一条十多米宽的人行道,人行道右边刚够盖一座房屋,房屋旁边就是深沟了。这三户人家中只有村委会主任一家住的是瓦房。其他两户农民都住在窑洞里。几眼窑洞都很老了,崖面子也是凸凸凹凹的,看起来很伤心。从窑门上的哨眼里挤出来的黑烟将裸露的窑顶熏黑了,窑门上的窑间用土坯砌了,抹上了泥皮,泥皮发黄了。当年用白石灰写的标语尚还清晰:阶级斗争一抓就灵。这条标语起码有40岁了。从这条标语中我们可以读出,四十年前(也许四百年前),山里人住的就是这窑洞。窑洞用它的苍老、沧桑标示着一代一代的农民在这里生生息息。 从窑洞里走出来一个老年农民。这个老年农民中等个子,脸上的皮肉如同晒干了的青核桃;他的牙齿发黄,左右两边的上齿各掉了一颗,因此显得两腮也塌了,嘴也瘪了。老年农民从窑洞里抱出来一蛇皮袋子玉米,搁在了窑门前的三轮农用车上。我走进窑洞一看,窑洞里还有一个中年农民。中年农民是从山外进来收购玉米的。卖玉米的老农民和那个中年农民用一杆秤在称,称一袋子,老年农民向车上抱一袋子。买卖的气氛是和谐的,称高一点或低一点两人也不争执。 等两个农民做完买卖,我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:两个农民分别站在装着玉米的蛇皮袋子两边,太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大眼睛,脸上的表情很挣扎。背景是窑洞前的窑门和狗啃了似的崖面子。身后有牛棚,有坑凹不平的路面(也是院落),还有太阳光拉下的影子,更刺目的是一床晾晒在架子车上的污脏的、打着补丁的被子。几只苍蝇若无其事地蹲在脏得不能再脏的被子上晒太阳…… 我和卖玉米的老年农民开始对话: “一斤玉米多少钱?” “六毛。” “你卖了多少?” “六百四十斤。” “家里几口人?” “我一个人在山里。” “其他人呢?” “老婆孩子在山外。” “种几亩地?” “二十三亩。” “你一个人收种?” “一个。” “今年高寿?” 卖玉米的老年农民一听,张了张眼皮说:“五十二了,属马的。”他一说,我不由得又打量了他一眼:他的上身穿一件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常穿的草绿色衣服,裤子上沾满了尘土,脚上有几个洞的军用胶鞋上涂抹着牛粪。岁月提前二十年写在了他的脸上,把他看作七十岁一点儿也不过分。 我能想像到,卖玉米的农民一个人在山中生活的情景:天光熹微就爬起来上地了,城里人快吃中午饭的时候才回来做早饭,吃完饭,收拾了锅碗又去上地,吃午饭时到了半下午。晚上,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一身尘土上了炕。只有到了下雨天才死睡一整天。黑了,明了;明了,黑了;种了,收了;收了,种了。然后,把粮食换成钱,送给儿女和妻子。 这是卖玉米的农民的一生。这也许是许多中国农民的一生。他们的生存方式是劳作,他们活着的目的也是劳作。他们用劳作给一生做鉴定盖印章。他们的一生快乐多于苦恼。因为他的头脑里不可能塞进去权力、美色、车子、房子等欲望。他们活得很简单,像山一样简单、一样美。我觉得,作为城里人,千万不能用怜悯的目光去看待山里的农民。我们应该可怜自己才对。 (选自2007年2月《杂文报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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