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正的喝酒不在酒外之物,而在其内心对酒保持的那份恋而不迷、沉而不醉的心境,如此,喝酒才会是一件痛快事,才会让人在酒香氤氲中品啜出人生的况味来。 书中的酒香 忍 冬 喝酒是关乎性情的一件事情。因人不同,喝酒也就表现出不同的情致。我是一个不能喝酒也不爱喝酒的人,但我喜欢看别人痛饮的样子,仿佛是风卷残云,但斯人须得有海量,不能动辄就醉,大煞风景。不过,比起欣赏身边的人喝酒,我还是最喜欢看书中的人物喝酒的样子,也许是因为身边的酒席太逼近自己,酒味太冲,让人容易堕入迷乱不堪的状态,而书中的酒香却是隔过文字,为书香所萦绕,容易让人沉浸在闲雅舒适的意境中的缘故罢。看书中人物那般尽兴喝酒,仿佛书香在心,酒香在腑,春风一阵,春雨一阵,搅得人全身心酣畅淋漓,好不快哉! 读《水浒传》,武松景阳冈打虎之前在山野小店里喝酒的那个片断真叫人过日难忘。“武松拿起碗,一饮而尽,叫道:‘这酒好生有气力!主人家,有饱肚的买些吃酒。’酒家道:‘只有熟牛肉。’武松道:‘好的,切二三斤来吃酒。’”武松是一介武夫,也有喝酒喝到沉醉、惹事上身的时候,但他在景阳冈的喝酒真的是英气冲天,叫人为之赏叹。一口气吃了十五碗酒,其豪饮自不必说,就是下酒的熟牛肉吃了四斤,也是叫我辈瞠目的。人常说,武松打虎是借了这十五碗酒力的,可我想,这四斤牛肉的下酒菜也是功不可没。荒山野林喝酒,端的是需要大碗来尽兴,可下酒之物不是粗犷的牛肉,而是别的什么精致的果蔬之类,武松的景阳冈打虎说不定就要大打折扣了。武松喝酒,就和他的那帮水浒弟兄们一样,不必凭借清风明月,无需制造感伤浪漫,想喝时就喝,喝就喝个痛快,一如身在战场,挥刀杀敌,一身的胆气似乎就在这酒里菜里了。武松的景阳冈喝酒不啻是自古至今喝酒史上的经典章节。 像武松这般出没在古籍册页里的绿林好汉自是一番豪饮盖天的气概,但在中国历史上还有另一种人物喝酒也是一番豪饮盖天,那就是被俗称为手无缚鸡之力、不善刀枪剑戟,却喜欢吟风弄月、多愁善感的书生、文人之类的人物。“举杯邀明月”,没有风花雪月哪里有喝酒的意趣;“把酒问青天”,喝酒不只是喝酒的事,还要一浇胸中的块垒。虽说文人喝酒,有时显得繁文缛节,风一把,雪一把,有拖泥带水之嫌,可真要是豪饮起来,也绝不亚于那些大碗喝酒、大块吃内的英雄好汉。 闲翻明人冯梦龙编的《古今谭概》,读到宋人苏舜钦以汉书下酒的故事,就觉得这个苏舜钦在喝酒上很为那些书生、文人们争一口气: 苏子美豪放好饮,在外舅杜祈公家,每夕读书,以一斗为率。公密觇之。苏读《汉书·张良传》,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,抚掌曰:“惜乎击之不中!”遂满引一大白。又读至“良曰:‘始臣起自下邳,与上会于留,此天以授陛下。’”又抚案曰:“君臣相遇,其难如此!”复举一大白。公笑曰:“有如此下物,一斗不足多也。” 苏舜钦绝对不输武松,甚至还要略胜一筹。不去计较十五碗酒与一斗酒孰多孰少,单说武松喝酒,喝得再豪放,也还需牛肉下酒,可苏舜钦喝酒,却以《汉书》为下酒菜,读至尽兴处,与书中人物故事相共鸣,这实在是武松所不能比的。读罢此文,不禁为苏舜钦拍案叫绝,恨不得壮起酒胆,也浮它一大白,以表敬佩之意。苏舜钦以《汉书》下酒无疑也是古往今来喝酒不可多得的经典章节。 酒关乎性情,亦关乎经济。武松拍出一把碎银子,才得以完成他豪饮十五碗酒的壮举,苏舜钦想必也不是什么贫寒人士,否则他也没有能力造就出自己夜读饮酒一斗的豪放来。比起有钱人,囊中羞涩却又不舍酒香的人,对喝酒关乎经济才有着更刻骨的体会。在书香萦绕中,看到从鲁迅笔下鲁镇走出的那个穷酸的孔乙己,他的“温两碗酒,要一碟茴香豆”,给了我们对喝酒的另一种感触:酒香也有沉痛处。鲁迅不愧是文学大手笔,在他对时代人物入木三分的刻画中,让孔乙己这个另类人物永远活在了这样的经典章节中:在将茴香豆一人一颗分给身边的孩子们,而孩子们吃完豆仍然围着他不走之后,“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‘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’直起身又看一看豆,自己摇头说,‘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’”像孔乙己这样经济基础极为薄弱的人,实在是不能把酒喝一个慷慨、豪放的样子出来,捉襟见肘的穷困让孔乙己做不来武松或者苏舜钦。 不过,喝酒毕竟不只是富人家的事情。贫穷人家喝酒,可以喝不出丰盛来,但却可以在量力而行的简朴中喝出不关贫富的情致来。正如明人袁宏道在他的那部谈酒的《觞政》一书中说的那样,“政使瓦盆蔬具,亦何损其高致也”。真正的喝酒不在酒外之物,而在其内心对酒保持的那份恋而不迷、沉而不醉的心境,如此,喝酒才会是一件痛快事,才会让人在酒香氤氲中品啜出人生的况味来。 (选自《散文百家》2007年第5期)
|